深秋的闵行,梧桐叶在阳光下泛着金边。闵行区招商局一间朴素的会议室里,陈建国端着搪瓷茶杯,杯身为人民服务的字样已有些斑驳。这位头发花白、眼神清亮的招商局前资深顾问,如今是业内闻名的纠纷调解老法师,从业20余年,处理过300多起合同注销后的变更金追偿调解案。当被问及如何解开注销合同后的利益死结时,他咧嘴一笑,露出标志性的憨厚笑容:这个事情啊,我跟你讲,没那么玄乎,就三个字——'讲道理'。\<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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从扯皮到和解:合同注销纠纷的常见病根
记者:陈老师,您处理过这么多合同注销后的变更金追偿案例,能不能先给我们说说,这类问题通常是怎么发生的?
陈建国(放下茶杯,茶水从杯沿溢出一点,他用手背擦了擦):这个事情啊,我跟你讲,80%的纠纷都栽在签的时候太草率,解的时候太冲动。早些年招商热,有的同志为了完成任务,合同签得像君子协定——变更金怎么算、提前解约怎么赔,写得模棱两可。企业呢,觉得反正有政策兜底,签完就扔一边。真到注销的时候,双方才想起来:哎?这条款好像没说清楚?
比如2019年有个做食品加工的企业,合同里只写了提前解约需支付变更金,但没写计算方式。企业要搬去苏州,觉得我设备都搬走了,凭啥还要赔?招商方说政策白纸黑字,必须按土地评估价的10%付。最后闹到对簿公堂,耗时两年,企业多花了50万律师费,两家关系也彻底搞僵。你说冤不冤?
记者:那在追偿过程中,企业方和招商方最容易在哪些环节产生分歧?您一般怎么调解?
陈建国(拿起茶杯轻轻敲了敲桌面):分歧就俩字——钱和理。钱是变更金多少、怎么付;理是到底谁违约该不该赔。我调解从来不用和稀泥那套,先当法官,再当朋友。
第一步,查合同。把条款逐字逐句抠,比如不可抗力情势变更这些词,法律上怎么界定,合同里有没有约定。第二步,摆事实。让双方把账本、会议记录、沟通记录都拿出来,我帮他们算:企业你提前解约,确实给招商方造成了土地空置的损失;招商方你当时承诺的'税收返还',是不是企业没达标才没兑现?第三步,找平衡。去年有个案子,企业欠200万变更金,我说企业现在确实困难,能不能先付50万,剩下的分三年付,每年从企业缴的税里扣?招商方一开始不同意,我带他们去看企业车间——工人们都在加班,订单排到明年,你逼他破产,200万打水漂;缓一缓,钱能回来,企业还能继续给闵行交税。最后双方握手了。
老张拍桌子,我把政策文件摊开:一个300万变更金的和解之路
记者:有没有哪个案例让您印象特别深刻,当时是怎么解决的?
陈建国(眼睛一亮,身子往前倾了倾):2018年科达电子那个案子,我到现在还记得。老张,企业老板,是个暴脾气,LED行业,2015年入驻闵行开发区,签了10年合同,拿了30亩地和500万税收优惠。2018年LED价格暴跌,企业亏损,老张想搬去安徽,提前解约。
招商局按政策要求返还300万变更金——土地闲置费150万,补贴返还150万。老张一听就炸了拍桌子:当时招商的人说'来了就是自己人',现在要钱?没门!我当时刚调到纠纷调解岗,领导把这个烫手山芋扔给我。
我先去企业找老张,他不肯见,秘书说陈老师,您别来了,老板说见您就赶人。我没走,在楼下咖啡厅等了三小时,老张终于下来了,一脸不耐烦:有话快说,我忙着呢!我没提钱,问他:老张,LED行业现在确实难,您打算去安徽怎么干?他愣了一下,没想到我问这个,叹了口气:安徽地便宜,人工低,想赌一把。
我接着问:那您在闵行的设备呢?那些生产线搬走得多少钱?他说:至少200万,而且有些精密设备拆了装不好,就废了。我点点头:所以您现在不是不想赔,是觉得300万太冤,对吧?他眼睛一亮,终于坐下来了。
三天后,我带着招商局的李主任去企业。李主任一开始态度也很硬:政策就是政策,一分不能少。我把老张的难处摆出来:李主任,老张设备搬不走是200万损失,再让他掏300万,企业直接就垮了。咱们招商不就是为了留住企业吗?企业没了,税收、就业都没了。
说到这里,陈建国停顿了一下,若有所思地望着窗外:那天谈判室气氛很僵,老张和李主任吵得脸红脖子粗。我突然想起合同里有个条款——'因企业自身经营困难解约,可协商变更支付方式'。我当时把合同翻到那一页,拍在桌上:'看看,白纸黑字写着呢!'双方都愣住了,后来就坐下来谈,最后谈成分期支付:先付100万,剩下的200万分两年付,其中100万用企业旧设备抵扣,招商局再把设备租给小微企业。老张后来还给我送了面锦旗,写着'不是亲人,胜似亲人'。
注销合同不是'分手费':争议中的法律与情理
记者:现在有些企业觉得注销合同就是'一拍两散',不用赔变更金,您怎么看这种心态?
陈建国(眉头皱起来,手指敲了敲桌面):这种心态要不得啊!我碰到过有的企业老板说:合同注销了,两清了,凭啥还要钱?我直接把《民法典》第566条拍桌上——合同解除不影响当事人要求赔偿损失的权利。变更金不是分手费,是违约责任或者补偿条款,签的时候就应该想到。
也有招商方钻牛角尖的。去年有个招商员,企业因为疫情停产,想注销合同,招商员说政策没写疫情算不可抗力,必须赔。我问他:你家里没遇到疫情吗?全国封控的时候,企业怎么生产?这不是'情势变更'是什么?后来我带着他去查最高法的指导案例,他才同意减免部分变更金。
记者:从您20多年的经验看,这类纠纷背后,招商政策和企业认知之间是不是存在某种断层?怎么弥合?
陈建国(点点头,搪瓷杯里的茶水随着动作轻轻晃动):这个断层太明显了!招商方觉得我给了你土地、给了你补贴,你得守规矩;企业觉得我来了就是给闵行做贡献,应该得到特殊照顾。说白了,就是屁股决定脑袋——招商方盯着政策刚性,企业盯着经营弹性。
弥合?我总结就八个字:政策要明,服务要诚。政策制定时,别搞文字游戏,比如变更金要写清楚计算公式,最好举例说明:若提前解约,变更金=(土地出让价-已使用年限折旧)×10%+已享受补贴×50%。签约时,招商员要掰开揉碎讲清楚,别怕麻烦,我当年带新人,要求他们把合同条款给企业财务、法务各讲一遍,确保每个人都听懂。平时呢,多走动,别等企业有问题了才上门。我有个习惯,每季度给分管企业发个问卷:对招商服务有啥建议?政策有没有看不懂的地方?小问题及时解决,大问题就不会爆发。
债转股救活企业:当变更金遇上无力支付
记者:如果遇到企业确实经营困难,无力支付变更金,您会建议怎么处理?
陈建国(沉吟片刻,手指在桌上画了个圈):这个最考验人了。去年有个小林科技,做工业软件的,疫情期间订单没了,想注销合同,欠了200万变更金。我去企业调研,老板小林眼圈发黑:陈老师,账上就剩50万,工人工资都发不出了,哪有钱赔?
招商局有人主张按法律程序起诉,我反对:起诉能拿回钱吗?企业破产清算,普通债权清偿率不到10%,200万可能只剩20万。我想了个招:债转股。跟招商局领导建议:把这200万变更金变成企业股权,我们占股20%,等企业缓过来,再从分红里慢慢扣。
领导有顾虑:万一企业一直起不来呢?我给他算账:小林的技术不错,只是缺市场。我们帮他对接了区内几家制造企业,现在订单已经恢复了。就算分红慢,股权也在升值。硬逼他,企业倒了,我们啥也拿不到;松一松,企业活了,钱还能回来。后来招商局同意了,上个月小林还特意来告诉我,企业净利润涨了30%,准备年底分红50万。
说到这里,陈建国笑了笑,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:处理这种事,要'灵活',但'灵活'不等于'无原则'。法律是底线,不能突破;情理是温度,不能少。就像中医,既要'治标'(解决眼前的钱),也要'治本'(让企业活下去)。
给行业新人的建议:做调解,要懂法律,更要懂人心
记者:想请您给刚入行的招商新人一些建议,特别是在处理合同纠纷时,应该注意什么?
陈建国(望向窗外,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):年轻人啊,别急着下结论,多听、多看、多想。我刚入行时,也犯过错。2005年有个企业提前解约,我觉得违约了必须赔,态度很强硬,结果企业直接搬走了,变更金一分没拿到,还把其他企业吓得不轻。后来师傅跟我说:建国啊,招商不是'管企业',是'帮企业'。企业遇到困难,你帮他想办法,他才会记你的好。
我总结了几条:第一,把合同当活档案,不是签完就锁柜子里,要定期拿出来看;第二,把企业当朋友,不是服务对象,逢年过节发个问候,企业有困难主动搭把手;第三,把自己当桥梁,不是裁判,既要维护政策严肃性,也要理解企业难处。
陈建国站起身,走到窗边,指着楼下川流不息的马路:你看这些企业,就像路上的车,有时候会抛锚。咱们招商人的职责,不是开罚单,而是帮他们修好车,继续往前开。合同注销后的变更金追偿,不是'终点',而是'起点'——起点是双方重新建立信任的起点。只要讲道理、有温度,没有解不开的死结。
走出会议室,秋风带着桂花的甜香。陈建国的话,像一颗石子,在记者心里漾开圈圈涟漪。或许,这就是老法师的智慧——在冰冷的合同条款与滚烫的商业现实之间,总能找到那条通往和解的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