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是一个周一的早晨,九点半的阳光刚漫过招商中心落地窗,在地板上投下菱形的光斑。我端着刚泡的龙井,茶香混着中央空调的微凉气息,正对着电脑屏幕上华兴科技的档案发呆。门被推开时,张姐的身影裹着一阵风进来,她手里捏着一份泛黄的文件,眉头拧成个川字。<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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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陈,过来。她把文件拍在我桌上,指甲盖上的蔻丹蹭出一点红印,华兴科技,去年注销的,法人王建国。宏远建材的刘总刚打电话来,说还有200万货款没结清,现在找不着人,让我们闵行招商这边给个说法。
我接过文件,纸页已经有些脆了。华兴科技……去年确实是我们招商引进的重点企业,做智能硬件的,当时张姐还带着我跑了三趟漕河泾开发区,才把他们从徐江那边争取过来。可后来疫情反复,加上行业竞争激烈,听说去年底就撑不住,悄悄注销了。
张姐,这……公司都注销了,债务怎么处理?我捏着文件,指尖有点发凉。刚来招商部半年,还从没接过这种烂摊子。
张姐拉了把椅子坐下,椅子腿在地板上擦出轻微的声响。她没立刻回答,而是从抽屉里摸出一包烟,抽出一叼在嘴里,又递给我一根,我摆了摆手。她点上火,烟雾缭绕中,她的眼神有点飘忽:我刚来招商那会儿,也遇到过这种事。那时候觉得,企业注销了,跟我们就没关系了。后来才发现,招进来是缘分,送走……也得送得体面。
她吸了口烟,烟灰簌簌落在烟灰缸里:走,去见见刘总。别光看文件,得听听人怎么说。
一、茶馆里的普洱与叹息
刘总约在漕河泾附近一家叫半闲居的茶馆。包间里飘着普洱茶的陈香,红木桌上摆着一套紫砂壶,刘总就坐在主位上,面前放着一杯已经凉了的茶。她四十出头,穿一身灰色西装套裙,头发盘得一丝不苟,可眼下挂着两团乌青,嘴唇抿得发白。
张科,小陈,她抬头时,眼睛里布满血丝,200万,拖了快一年了。华兴那批货是给他们的新项目准备的,结果项目黄了,公司说没钱。后来注销了,我找法人王建国,电话不接,微信不回,人像蒸发了似的。
她端起茶杯,手有点抖,茶水溅出来一点,在桌上洇开一小片深色。我们小公司,200万不是小数目。供应商催,员工工资也要发……我实在没办法了,才想到招商局。你们当初把他们招进来,总得负点责吧?
张姐没急着接话,而是给她续上热水:刘总,您别急。我们理解您的难处。王建国那边,您最近有联系吗?
联系不上!刘总的声音突然拔高,又赶紧压下去,带着点哭腔,我托人打听过,说他现在在开网约车,老婆孩子都回老家了,自己租在老闵行那边的小房子里。
我心里咯噔一下。王建国……去年招商对接时,我还见过他。那时候他意气风发,穿着定制西装,跟我们聊华兴的未来,说要在闵行扎根,做智能硬件界的华为。可这才一年,怎么就落到开网约车的地步了?
从茶馆出来时,阳光已经有些刺眼。刘总的话像块石头压在我心里。张姐走在前面,步子不快,我追上去:张姐,王建国他……是不是真遇到难处了?
张姐停下脚步,回头看了我一眼,眼神复杂:招商工作,不光是看企业的报表和产值,更要看背后的人。王建国当初把公司注册在闵行,是对我们信任。现在公司注销了,债务还在,我们不能就这么撒手不管。
我想起刚入职时,张姐带我去拜访老企业,她说:小陈,记住,我们招的是‘伙伴’,不是‘客户’。伙伴有难处,咱们得拉一把。那时候我不太懂,现在看着刘总通红的眼睛,好像有点明白了。
二、会议室里的烟雾与沉默
回到招商局,李哥已经在办公室等我们了。他是财务科的,性子急,说话像打枪,一进门就指着文件嚷嚷:张科,这事不能就这么拖着!企业注销了,法人还在,按《公司法》,股东是以认缴出资额为限承担责任。华兴注册资本100万,王建国个人还得承担100万连带责任!直接起诉他,把他列入失信名单,看他还不还钱!
李哥说着,从口袋里摸出烟盒,啪地一声打开,抽出一根叼在嘴里,打火机的咔嚓声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格外刺耳。张姐皱了皱眉,指了指墙上的禁止吸烟标志,李哥撇撇嘴,把烟又塞了回去,但脸上的怒气没消。
李哥,先别急。张姐把茶杯递给他,起诉是最后一步。王建国现在开网约车,真把他逼急了,200万可能一分都拿不到。招商工作,讲究的是‘疏’不是‘堵’。
那你说怎么办?总不能看着刘总哭吧?李哥一屁股坐在沙发上,沙发弹簧发出吱呀一声。
我想起茶馆里刘总的叹息,还有王建国从意气风发到潦倒落差的画面,小声说:要不……我们先去见见王建国?看看他到底什么情况。
张姐看了我一眼,点点头:小陈说得对。知己知彼,才能找到解决办法。李哥,你查查华兴注销时的清算报告,还有王建国的联系方式。
李哥哼了一声,但还是转身打开了电脑,键盘敲得噼里啪啦响。我站在窗边,看着楼下的车水马龙,心里七上八下。这让我不禁思考:招商的意义到底是什么?是把企业招进来,创造GDP和税收,还是……在企业发展遇到困境时,也能成为他们可以依靠的力量?
三、老闵行小屋里的网约车司机
王建国的地址在老闵行的一条老街上,七拐八拐,才找到那个挂着网约车停靠点牌子的巷子。巷子很窄,两边是低矮的旧楼房,墙皮剥落,露出里面的红砖。王建国的车就停在巷口,一辆白色的电动车,车把上绑着手机支架,屏幕上还亮着接单中的字样。
他看见我们时,明显愣了一下。穿着洗得发白的运动服,头发乱糟糟的,脸上没什么血色,眼角的皱纹很深,比去年老了至少十岁。
王……王总。我有点不知道怎么称呼他,最后还是叫了出口。
他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:别叫王总了,我现在就是个开车的。张科,小陈,你们怎么找到这儿来了?
张姐没绕弯子,直接说了来意。王建国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,他蹲在地上,用手搓了搓脸,声音沙哑:200万……我欠刘总的200万,我知道。可公司注销时,账上就剩几万块,员工工资都发不全,我哪有钱还?
他指了指旁边的电动车:我现在每天从早上六点跑到晚上十点,一个月也就六七千块。老婆孩子回老家了,老母亲身体不好,每月要吃药……我自己都紧巴巴的,哪还有钱还债?
他说着,突然抬起头,眼睛通红:我知道我失信,对不住刘总,对不住你们招商局。可我真的没办法了……有时候半夜开车,看着闵行的夜景,我就想,当初要是没把公司做垮,现在是不是也是另一番光景?
巷口的风吹过来,带着老城区特有的烟火气,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油烟味。我看着王建国蹲在路边的背影,突然觉得那么单薄,像一阵风就能吹倒。我想起张姐说的招商是做伙伴,原来伙伴不是永远风光,而是在对方跌倒时,能扶一把的人。
张姐沉默了一会儿,说:王总,债务总要还的。但我们能不能找个两全的办法?比如,分期还款?
王建国猛地抬头,眼里闪过一丝光,但又迅速黯淡下去:分期?我拿什么分?
你个人不行,但有没有其他可能?张姐的眼神很亮,比如,你儿子?
王建国的表情僵住了:我儿子?他在上海读研,刚毕业,工资不高……
再不高,也有收入吧?而且他是你的法定继承人,理论上这笔债务他也有偿还义务。张姐的声音很轻,但每个字都砸在王建国心上,我们可以跟刘总商量,让你儿子做担保,分期五年,每月还5000,利息我们帮你们跟刘总谈谈,看能不能减免一部分。
王建国愣了很久,久到我都以为他会拒绝。他长长地叹了口气,点了点头:……我去问问孩子。
四、科委会议室里的红章与承诺
事情比想象中顺利。王建国的儿子小王很懂事,刚毕业在一家互联网公司做程序员,工资虽然不高,但愿意和父亲一起承担债务。刘总那边,张姐带着我跑了三趟,动之以情晓之以理,最后终于松口,同意分期五年,免利息,每月5000。
剩下的就是走流程。张姐联系了科委,闵行区有个企业纾困基金,专门针对这类有还款意愿但暂时困难的企业或个人,可以提供政策支持和协调服务。科委的同志很给力,帮我们拟好了协议,还找了律师见证。
签协议那天,在科委的会议室里。阳光透过百叶窗照进来,在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。王建国、小王、刘总,还有我们招商局、科委、律所的人,围坐在一张长桌旁。
王建国签名字的时候,手一直在抖,笔尖在纸上划出轻微的沙沙声。签完,他突然站起来,对着刘总鞠了一躬:刘总,对不住了。这笔钱,我一定慢慢还。
刘总的眼圈也红了,摆摆手:王总,都过去了。以后好好过日子。
小王在旁边红着眼圈,对刘总说:刘阿姨,您放心,我每个月工资发下来,第一件事就是还钱。
李哥也来了,他站在角落里,看着这一幕,脸上的表情有点复杂。等协议签完,他走过去,拍了拍王建国的肩膀,声音有点闷:下个月5号,记得打5000到刘总账户。别让我催。
王建国愣了一下,然后笑了,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:李哥,谢谢你……还有张科,小陈,谢谢你们。
走出科委大楼时,已经是下午五点。夕阳把漕河泾的高楼染成金色,晚风带着凉意,吹在脸上很舒服。张姐走在旁边,突然说:小陈,今天你学到了什么?
我想了想,说:招商不只是招企业,更是帮企业解决问题。
张姐笑了,拍了拍我的肩膀:不止于此。注销不是终点,责任的延续才是招商工作的温度。我们守着闵行这片热土,守的不仅是GDP,更是人心。
尾声:那笔8000元的还款
三个月后,我正在整理档案,手机突然响了,是刘总。她声音里带着笑意:小陈,华兴的第一笔5000块还款到了!
我赶紧打开财务系统,果然看到一笔5000元的转账,备注是华兴科技还款。我跑到张姐办公室,告诉她这个好消息。张姐正在看文件,听到后抬起头,笑了。
走,告诉李哥。她说。
李哥正在财务科对账,听到消息,从抽屉里拿出计算器按了按,突然说:不对啊,刘总不是说每月5000吗?怎么是8000?
我愣住了,赶紧给刘总打电话。电话那头,刘总笑着说:小陈啊,王建国说,他儿子每个月工资8000,除了5000的还款,剩下的3000他存着,怕以后有突发情况。所以这月先转8000,下个月开始还是5000。
挂了电话,李哥半天没说话,然后突然从抽屉里摸出一包烟,抽出一根叼在嘴里,刚要点着,又想起禁止吸烟的标志,把烟放下了。他看着窗外,喃喃地说:这小子……倒是有担当。
张姐站在旁边,看着李哥的背影,嘴角噙着一抹笑意。阳光照进来,落在她的发梢,闪着温暖的光。
我想起王建国开网约车的背影,想起小王红着眼圈承诺还款的样子,想起刘总接到电话时的笑声……原来,招商工作的意义,不只是在企业辉煌时锦上添花,更是在他们落魄时,能一起把路走完。
注销不是终点,责任的延续才是。就像漕河泾的风,吹过繁华的写字楼,也吹过老闵行的小巷,带着温度,也带着希望。这或许就是闵行招商人最深的感悟——守得住底线,暖得了人心,才能让这片热土上的商,永远有温度,有未来。